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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欧洲墓园里

 第一次走进欧洲人的墓地,是2011年的年末,我当时住在巴黎郊区的一个宾馆,靠近一个小村庄。第二天很早我出来瞎逛,天还没有大亮,远处田野的尽头,太阳正努力地要升起来。小村庄安静极了,一条干净整洁的街道,两边一幢幢两层的小洋楼依次排列,每家的院落里都有几棵大树或者小树,院落的围栏上照例爬着一些藤蔓,窗台上照例摆放着一些植物,有些叶子已经枯萎有些还开着小花。一个早起的老头在路上和我微笑打招呼。在院落和院落之间,我发现了一个墓园。

  墓园的铁栅栏大门开着,站在门口一眼能看到400~500米左右的路的那头,也是一个同样的铁栅栏门,两个大门之间,是一条宽阔的两侧有粗壮行道树的主路。我走进去,整个墓园大约一个正方形,小巧紧致。以这条路为中线,路的南北两侧大致各有4~5行每行20个左右的墓。绝大多数的墓都由一个露出地表长方形的墓盖和一块墓碑组成,墓盖材质多为大理石或者混凝土,干净简洁。墓碑上多刻有十字架或者天使图案,精致婉约。天色已经亮起来,我看到几乎每个墓都有鲜花点缀,有的直接放在墓盖上,一束一束还没有枯萎;有的一盆一盆养得正好,放在墓碑前;有的一丛一丛,是一直栽种在墓的四周。因为这些铺满墓地的鲜花,小小的墓园不仅肃穆、宁静,而且绚丽、芬芳。

  西边的角落里,有一个红衣服的中年男人在一块墓碑前默默伫立,主路上有个穿着卫衣的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走过,好像急着要去上班。墓园的围墙低矮,紧挨着围墙几户人家的阳台和房顶咫尺可见,和围墙一起,环抱着这一块不大的墓地,我站在墓地里,看着这些墓碑和周边的院落,有一家阳台上,也有个姑娘在看着墓地和我。

  那个早晨,我站在巴黎一个小村庄的墓园里,一点没有感到肃杀、恐怖,甚至痛苦。那一刻我内心恬静。只是突然想起我故去的爷爷和奶奶。我想,如果我住在这里,我的爷爷奶奶应该也会埋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墓园里吧。就算不一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他们的坟墓,但是我们应该会住得很近,我会经常来和他们说说话,他们也会经常看到我吧。

  第二次去看的欧洲墓地是维也纳的中央公墓,中央公墓和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莫斯科新圣女公墓一起被称为著名的欧洲三大公墓,这里埋葬着几百年奥地利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历代的皇帝、科学家、音乐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我早有所闻。 2012年夏天,途经奥地利,专门前去造访。我最想凭吊的,也是墓园最著名的32号音乐家墓区(这里埋葬着海顿、舒伯特、贝多芬、勃拉姆斯、勋伯格、斯特劳斯父子等等)。

  一进墓园大门,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被两侧高大的行道树交合的枝叶荫庇。马路两侧,远处,数不清的碧绿树木像一片一片小森林,零星会闪现出几点高大墓碑雕塑的边角。近处,绿地毯一样厚实的草坪上,一棵大树与一棵大树之间,一排排墓盖排列,造型各异的墓碑,全是雕塑艺术品,造型生动,设计独具匠心,不由人要驻足观赏。美丽的鲜花点缀其间,温馨柔美。自动洒水装置喷洒的细密水雾,在盛夏艳阳的照射下,呈现出彩虹般的七色光。有些和我一样远道而来的游人在墓园中漫步,有几个园丁在默默地除草或者清扫,整个墓园就像一个大公园,孤寂与悲凉,凄厉与沧桑,一时间我几乎丝毫无法察觉。

  顺着马路前行不过400米,就来到了32号音乐家墓区。这是一块相对独立的区域,各位音乐家的墓不像普通人的墓那样按照一行一行来整齐排列,而是相对位置独立风格独立。区域的正中是莫扎特的墓,占地面积很大,柱形灰色大理石的粗壮基座上,镌刻着莫扎特的头像。在这一人高的基座之上是一个缪斯女神完整的绿色青铜雕像,女神端坐在十来本乐谱书之上,神态安详,低眉垂目,仿佛在看着手里还拿着的一本乐谱,又仿佛若有所思略显惆怅,曳地的长裙盖住了她的脚踝,挽起的发髻让她的颈项显得细长而又柔美。都说莫扎特死的时候特别悲凉,《安魂曲》尚未完成,死的时候身无分文,妻子离他而去,草草埋在一个胡乱的地方。 50年以后,才被迁进中央公墓。其实这里没有他的尸体甚至也没有他的衣冠,不过是后人为了吊唁而做的纪念碑。好吧,活着是暂时的,死亡是永恒的,没有圆满,一切无常。看着眼前美丽的女神雕像,我想,莫扎特的一生,此地的纪念碑也算是最好的一种告慰吧。

  贝多芬的墓是个尖锥形灰色大理石,上面刻有他的头像,简单而又高贵。墓碑的气质很像贝多芬作品呈现的气质,呈现出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决绝和不屈。紧挨着贝多芬的是舒伯特的墓,贝多芬生于1770年死于1827年,舒伯特生于1797年死于1828年,他们一生中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1827年3月,在贝多芬死亡的前一星期,舒伯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贝多芬。但是,他把贝多芬视为终生偶像,贝多芬的过世使他遭受巨大打击,肝肠寸断。在他为贝多芬葬礼掌火炬后的第18个月,舒伯特也死了,年仅32岁。遵照他的遗愿,人们把他葬在贝多芬的近旁。都说伯牙和子期知音难求,那是传说。舒伯特和贝多芬两墓相守,就在我的眼前。这是什么样的敬仰和情怀,就算生不能日日相见,死了,一定要相邻而眠。

  我在中央墓地逡巡,一座一座的墓碑看过去。美丽的雕塑和如茵的草地看过去,古老的传说和现实的故事看过去,人情冷暖和世间沧桑看过去,那么多精英人物和卓越灵魂看过去,我只想说一句话,尘归尘土归土,只有在死亡以后躺在墓地里,每个人才能忘记脚下的泥泞,每个人才能一直向上看,所有人仰望的其实是相同的浩瀚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