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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殡仪馆的,你想不想烧啊?”

 

这本小说新作,余华用七年的时间写出来。经过出版方小心翼翼的保护和饥饿式营销,上周末终于正式面世,上市两天就成为亚马逊中国的纸书和电子书榜双料销售冠军。70万册的首印量,表现了出版方对作品的信心。

 

  小说讲述了一个普通人从生穿越到死后的七日见闻,上市后读者评价褒贬不一。经出版方授权,本刊节选部分段落,与读者一起分享。

 

  《第七天》/余华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

 

  第一天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

 

  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我在持续的轰然声里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门时轰然声突然消失,我开门的动作似乎是关上轰然声的开关。随后看到门上贴着这张通知我去殡仪馆火化的纸条,上面的字在雾中湿润模糊,还有两张纸条是十多天前贴上去的,通知我去缴纳电费和水费。

 

  我出门时浓雾锁住了这个城市的容貌,这个城市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走向公交车站,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间出现,又倏忽间消失。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个像是站牌的东西挡住了我,仿佛是从地里突然生长出来。我想上面应该有一些数字,如果有203,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举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我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好像看见上面的203,我知道这里就是公交车站。奇怪的感觉出现了,我的右眼还在原来的地方,左眼外移到颧骨的位置。接着我感到鼻子旁边好像挂着什么,下巴下面也好像挂着什么,我伸手去摸,发现鼻子旁边的就是鼻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们在我的脸上转移了。

 

  浓雾里影影幢幢,我听到活生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波动之水。我虚无缥缈地站在这里,等待203路公交车。听到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接踵而来,浓雾湿透我的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到连串车祸聚集起来的声响。一辆轿车从雾里冲出来,与我擦肩而去,冲向一堆活生生的声音,那些声音顷刻爆炸了,如同沸腾之水。

 

  我继续站立,继续等待。过了一会儿,我心想这里发生大面积的车祸,203路公交车不会来了,我应该走到下一个车站。

 

  我向前走去,湿漉漉的眼睛看到了雪花,在浓雾里纷纷扬扬出来时恍若光芒出来了,飘落在脸上,脸庞有些温暖了。我站住脚,低头打量它们如何飘落在身上,衣服在雪花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可是我没有净身,也没有穿上殓衣,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还有外面这件陈旧臃肿的棉大衣,就走向殡仪馆。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于是转身往回走去。

 

  飘落的雪花让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光芒,浓雾似乎慢慢卸妆了,我在行走里隐约看见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我走回到刚才的公交车站,一片狼藉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二十多辆汽车横七竖八堵住了街道,还有警车和救护车;一些人躺在地上,另一些人被从变形的车厢里拖出来;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无声无息。这是刚才车祸发生的地点,我停留一下,这次确切看清了站牌上的203。我穿越了过去。

 

  我回到出租屋,脱下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光溜溜走到水槽旁边,拧开水龙头,用手掌接水给自己净身时看到身上有一些伤口。裂开的伤口涂满尘土,里面有碎石子和木头刺,我小心翼翼把它们剔除出去。

 

  这时候放在床上枕头旁边的手机响了,我感到奇怪,因为欠费已被停机两个月,现在它突然响了。我拿起手机,摁了一下接听键,小声说: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杨飞吗?”

 

  “是我。”

 

  “我是殡仪馆的,你到哪里了?”

 

  “我在家里。”

 

  “在家里干什么?”

 

  “我在净身。”

 

  “都快九点钟了,还在净身?”

 

  我不安地说:“我马上来。”

 

  “快点来,带上你的预约号。”

 

  “预约号在哪里?”

 

  “贴在你的门上。”

 

  对方挂断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快,这种事情还要催促?我放下电话,继续清洗身上的伤口。我找来一只碗,用碗接水后冲刷那些残留在伤口里的碎石子和木头刺,清洗速度加快了。

 

  净身之后,我湿漉漉走到衣柜那里,打开柜门寻找我的殓衣。里面没有殓衣,只有一身绸缎的白色睡衣像是殓衣,上面有着隐隐约约的印花图案,胸口用红线绣上的“李青”两字已经褪色,这是那段短暂婚姻留下的痕迹。那段婚姻结束之后,我没再穿过它,现在我穿上了,感到这白色的绸缎睡衣有着雪花一样温暖的颜色。

 

  我打开屋门,仔细辨认贴在门上的殡仪馆通知,上面有一个“A3”,心想这就是预约号。我将通知摘下来,折叠后小心放入睡衣口袋。

 

  我准备走去时觉得缺少了什么,站在飘扬的雪花里思忖片刻,想起来了,是黑纱。我孤苦伶仃,没有人会来悼念我,只能自己悼念自己。

 

  我返回出租屋,在衣柜里寻找黑布。寻找了很久,没有黑布,只有一件黑色的衬衣,因为陈旧,黑色已经趋向灰黑色。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上。虽然自我悼念的装束美中不足,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的手机又响了。

 

  “杨飞吗?”

 

  “是我。”

 

  “我是殡仪馆的,”声音问,“你想不想烧啊?”

 

  我迟疑了一下说:“想烧。”

 

  “都九点半了,你迟到啦。”

 

  “这种事情也有迟到?”我小心问。

 

  “想烧就快点来。”

 

  第三天

 

  一列火车在黑夜里驶去之后,我降生在两条铁轨之间。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满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风骤雨之间,一个年轻的扳道工听到我的脆弱哭声,沿着铁轨走过来,另一列从远处疾驰而来的火车让铁轨抖动起来,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后,那列火车在我们面前响声隆隆疾驰而去。就这样,在一列火车驶去之后,另一列火车驶来之前,我有了一个父亲。几天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杨飞。我的这位父亲名叫杨金彪。

 

  我来到人世间的途径匪夷所思,不是在医院的产房里,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行驶的火车的狭窄厕所里。

 

  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怀胎九月坐上火车,我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车行驶了十多个小时慢慢进站的时候,她感到腹部出现丝丝疼痛,她没有意识到肚子里的我已经急不可耐,因为我距离正确的出生时间还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循规蹈矩出生,她以为我也应该这样,因此她觉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趟厕所。

 

  她从卧铺上下来,挺着大肚子摇晃地走向车厢连接处的厕所。火车停靠后,一些旅客背着大包小包上车,让她走向厕所时困难重重,她小心翼翼地从迎面而来的旅客和大包小包里挤了过去。当她进入厕所里,火车缓缓启动了,那时的火车十分简陋,上厕所是要蹲着的,一个宽敞的圆洞可以看见下面闪闪而过的一排排铁路枕木。我的生母没有办法蹲下去,是肚子里的我阻挡了她的这个动作,她只好双腿跪下,也顾不上厕所地面的肮脏,她脱下裤子以后,刚刚一使劲,我就脱颖而出,从厕所的圆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车瞬间断开了我和生母联结的脐带。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车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断了我和生母的联结,我们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为一阵剧痛趴在那里,片刻后她才感到自己肚子里空了,她惊慌地寻找我,然后意识到我已经从那个圆洞掉了出去。她艰难地支撑起来,打开厕所的门以后,对着外面等候上厕所的一位乘客哭叫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随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对着车厢里的人喊叫:“有人晕倒了。”

 

  这时候我已在那个年轻扳道工的小屋子里,这位突然成为父亲的年轻人,不知所措地看着浑身紫红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脐带伴随我的啼哭不停抖动,他还以为我身上长了尾巴。随着我的啼哭越来越微弱,他慢慢意识到我正在饥饿之中。那个时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都已关门,那个夜晚没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时想起来一位名叫郝强生的扳道工同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个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袄裹住我,向着郝强生的家奔跑过去。

 

  郝强生在睡梦里被敲门声惊醒,开门后看到他手里抱着一团东西,听到他焦虑地说:

 

  “奶、奶、奶……”迷迷糊糊的郝强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什么奶?”

 

  他打开棉袄让郝强生看到呜呜啼哭的我,同时将我递给郝强生。郝强生吓了一跳,像是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接过了我,一脸惊讶的神色抱着我走进里面的房间,郝强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强生对她说了一句“是杨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浑身紫红的我就知道是刚刚出生的,她把我抱到怀中,拉起上衣后,我就安静下来,吮吸起了来自人世间最初的奶水。